第1261章 可憐千秋帝王業

發佈時間: 2022-08-10 11:50:23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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這位前任的太師大人仍舊身材高大,像一座黑鐵塔一般矗立在人群當中,格外的引人注目,只是這個時候,遠遠的看過去,似乎他的後背也有些佝僂了。

我陪著常晴一起走了過去,常言柏剛剛跟幾個前來送行的年輕的官員喝過了酒,一回頭看見我們,急忙伏下身去要行禮:「皇後娘娘……」

常晴立刻上前一步扶住了他的手:「父親!」

常言柏沒能跪拜下去,但其它那些送行的官員自然不能免,全都跪下行禮,常晴只淡淡的揮了揮手,讓他們都起來,然後便對著常言柏道:「女兒知道今天父親要回鄉,特地向皇上請旨,前來為父親送行。」

「勞皇後娘娘記掛了,謝皇上天恩。」

「父親……」

常晴的眼圈頓時有些發紅,但這個時候常言柏一揮手,旁邊服侍的僕從捧著托盤走上來,奉上了幾杯酒,常晴便和常言柏分別舉杯,連飲了三杯酒之後,她的眼圈更紅了,甚至連聲音都哽咽了起來:「父親,父親這一去……」

她說著,幾乎已經要落下淚來,但顧忌著周圍還有人,扣兒他們也急忙過來勸慰,常言柏也勸了她兩句,這才慢慢的平復了情緒。

這時,常言柏轉過頭來就看見我,笑容有了一絲凝滯:「顏小姐也來了。」

「希望太師大人不要見怪。」

「哈哈,哪裡。只不過,老夫已經不是什麼太師大人,只不過是一個百無一用的糟老頭子罷了。」

我從當初跟隨裴元灝去太師府赴宴,第一次認識這位位高權重的老人,這些年來,雖然沒什麼交道,但也知道他的老成持重,卻是第一次聽見他開玩笑。只是,周圍的人似乎都有些反應不過來,過了好一會兒,還沒人開口笑。

常言柏自己搖了搖頭,笑起來。

說起來,位高權重者就是這樣,人人都觀察著他的一舉一動,覺得他說每一句話,做每一件事一定意義非凡,甚至連他開一個玩笑,都覺得一定有非常寓意,每一個字每一個詞被人過度的解讀,玩笑說得味同嚼蠟,到最後,開玩笑失去了原本的意義,他大概也就越發的難以玩笑起來。

也就越發的,變成了人們想象中的,他的模樣了。

不過,大家都這樣認為,我也沒有必要去接這個話頭,只笑了笑道:「世伯老當益壯,此番回鄉,只怕還能降龍伏虎,怎麼能說百無一用呢?」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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常言柏看著我,也笑。

但兩個人都沒有再說話。

這時,旁邊的常晴終於平復了自己的情緒,走上前來,常言柏急忙道:「皇後娘娘。」

常晴問道:「父親離開,家下的人是怎麼安排的?」

「能帶走的都帶走了,有一些家就在京城的,還有一些不願意離開京城的,給了他們一筆銀子,讓他們都各自散了。」

「那宅子呢?」

「讓人看著,只是,怕皇後娘娘也不會再去了。」

這麼一說,常晴的眼睛又發紅了,哽咽著說道:「我的家,也就只有景仁宮那一處了。」

我也能體會到此刻她心中的凄涼,常言柏一走,家下的奴僕一散,尋常年節下,她連一個可以省親的地方都沒有,也的確,就只剩下了景仁宮,那周圍都密布著荊棘的家。也許現在的她,和當初的劉漓一樣,舉目望去,四面楚歌,連一個可以依靠的親人都沒有。

不過,不管怎麼樣,她有一點還是比當初的劉漓更強的。

因為,有一個人,還需要依靠她!

她哽咽了一會兒,終於平復了一下情緒,然後說道:「對了,父親為什麼不多留一段時間,等太子和彥秋回來,見一面再走也好啊。」

常言柏一聽,倒沒說什麼,只問道:「太子殿下現在在何處啊?」

常晴忙說道:「已經在河南了,他跟著彥秋一起治理黃河,聽說做得不錯。對了,父親,皇上已經加封彥秋為少保,聖旨前些天已經發往河南了;而且,還撤了那邊——」

她的話沒說完,常言柏先輕輕的擺了擺手,笑道:「這些,就不必告訴我了。」

「……」

「皇上加封他,是他自己的福氣。」

「……」

「皇上撤了誰,倒也未必就是那些人的晦氣。」

他的話音剛落,就聽見身後不遠處傳來一個低沉的,悶悶的聲音:「大人能有此一言,倒也不負幾十年輔政之功。」

一聽到這聲音,我心裡咯噔了一聲,跟著所有的人都轉頭看去,就看見旁邊一條小路上,搖搖晃晃的駛來了一輛馬車,定睛一看,駕車的人竟然有一頭暗金色的頭髮,在陽光下熠熠生輝,正是那個讓人頭疼的査比興,他駕車的把式倒是熟練,看見我們,還遠遠的朝我揮手。

不過,剛剛那話,卻不是他說的,而是從他身後的車廂里傳來的。

那是——

不一會兒,馬車停了,査比興從上面跳下來,急急忙忙的跑過去將一個人從車廂里扶了出來。因為眼睛不方便,他落地的時候還踉蹌了一下,幸好査比興扶穩了他,然後兩個人慢慢的朝這邊走了過來。

一看到那張蒼老的臉,和那雙混沌的,沒有看著任何東西的眼睛,我的心不由的微微一動。

傅八岱?他怎麼來了?

我驚訝的往那邊走了兩步,査比興已經微笑著朝我點頭:「大小姐。」

我也點了點頭,然後看向傅八岱:「老師怎麼也來了?」

傅八岱自然的說道:「當然是來為常老踐行的。」

「……」

我想起那天我去集賢殿的時候,他的確問了一下常言柏何時離京,我以為他只是順口問的,關心一下這位下野的太師大人的動向,但我也沒想到他會來送他,一時間還有些回不過神,而常言柏已經慢慢的走上前來:「太傅大人,老夫有禮了。」

「常老,請恕冒昧之罪。」

「不敢,不敢。太傅大人親自來相送,那是老夫的榮幸。」

我和常晴在旁邊看著,兩個人一時都有些莫名。

我的心裡更有些發冷。

傅八岱,我知道他對常言柏是沒有什麼看法的,至少過去那麼多年,他們兩的政見並沒有產生過正面的衝突,但今天突然來相送,不能不說是意外;而常言柏,他雖然現在已經辭官回鄉,但對劉輕寒的恨,他到底放下沒有,除了他自己,誰也不知道。

這兩位老人家一相對,就讓我有一種寒氣徹骨的感覺。

這時,常言柏又笑道:「太傅親自前來,不知還有什麼要交代的。」

「交代不敢,」傅八岱摸索著朝常言柏拱了拱手:「老夫是來向常老道謝的。」

說完,畢恭畢敬的長身一揖到地。

常言柏的臉色一時有些僵硬,沉默了一下,才說道:「太傅何出此言,何出此舉?」

傅八岱那一揖之後,人也有些搖晃,査比興急忙將他扶了起來,他站直身子,才慢慢的說道:「常老為國盡忠,為民盡義,如此忠義雙全,乃是無雙國士,老夫傾佩不已,也對常老的大義銘感五內。」

常言柏只是淡淡的笑了一下,這頂高帽子,他似乎也並不心動。

傅八岱說的,就是他那天在大殿外,主動提出辭官的事情,這樣一來,他也就被迫的放下了對劉輕寒的仇恨,這件事於公於私,對傅八岱而言都是有好處的,傅八岱這一謝,倒是無可厚非。

傅八岱又接著說道:「此一件,還有一件就是,特地帶劣徒來,向常老請罪。」

說完,往旁邊動了一下,査比興原本朝著我擠眉弄眼的,這個時候一聽傅八岱的話,急忙朝著常言柏俯身一揖,道:「在下那天冒犯了常老,還請常老海涵,不要怪罪。」

一直到看到了他,常言柏的臉色才稍微的有些和緩。

他笑了笑,然後說道:「冒犯倒也說不上,老夫久居朝堂,不知百姓疾苦,更不知施政的弊端究竟在何處,真是老而無用了。倒是你們這些年輕人,目光如炬,敢沖敢打,才讓老夫意識到,老夫的確該退了,該給你們這些年輕人,讓個位子。」

査比興的腰彎得更低了。

常言柏轉過頭去看向傅八岱,笑道:「傅老,你教了幾個好徒弟啊。」

傅八岱笑了笑:「都是些無能之輩,平日里只管坐耗生事,如何能得常老青眼?」

「傅老此言差矣。」

常言柏呵呵的笑了兩聲,看著旁邊的査比興,說道:「這個孩子,口齒鋒利,才思敏捷,不僅是老夫,連皇上都被他告倒了,將來的前途只怕不可限量。倒是一個小小的京城,可惜了他的才幹了。」

傅八岱也呵呵的笑著,伸手按了一下査比興:「常老這樣誇獎你,還不多謝常老。」

査比興剛剛直起身來,又被傅八岱伸手按著頸項壓了下去,腰差點被壓斷了,憋紅了臉:「多,多謝常老。」

常言柏笑了笑,又說道:「還有那位前任的駙馬爺……」

一聽他提起劉輕寒,在場的幾個人都變了臉色,尤其我和常晴,頓時臉色都失血一般蒼白。

倒是傅八岱的臉色不太好看,冷哼了一聲:「那個不肖弟子,現在也不知道在哪裡佔山為王了,將來只怕,哼!」

常言柏笑道:「天下風雲聚會,世事變幻無常,佔山為王,未必不能頭頂露白。他如今有財有勢,聽說還在招兵買馬,也許到時候也會成為一方之豪強,左右時局,制動天下,也未可知。」

傅八岱笑了笑:「承常老吉言。」

常言柏也笑了起來,雖然我並不能看出這點笑容里有多少是真心,有多少是勉強,只是他笑過之後,慢慢的將目光移向了我。

「不過,要說傅老最得意的弟子,莫過於這位顏大小姐了吧。」

傅八岱不知是眼睛本來就看不見,還是對他這句話並不認可,只淡淡的笑道:「老夫早年就說過,她學得通透,人卻糊塗。」

常言柏道:「難得糊塗啊。」

剛說完這一句,旁邊的僕從便走上前來,低聲道:「老爺,時辰到了。」

常言柏沉默了一下,只說道:「我跟傅老喝一杯吧。」

傅八岱笑了笑:「恭敬不如從命。」

說完,旁邊的僕人也立刻奉上了酒杯,兩個人舉杯對著對方,然後一飲而盡。

常言柏將酒杯一放:「啟程了!」

話音一落,旁邊的常晴一下子變了臉色,眼圈都紅了:「父親!」

常言柏這個時候也終究有些按捺不住,看著自己消瘦而單薄的女兒,輕輕的道:「皇后,皇后要自行保重。」

「女兒知道。」

他應該是有千言萬語想要說的,可這個時候,也一個字都說不出來了,只撫著常晴的手,久久捨不得放開,一直到馬車已經駛了過來,幾個僕人又上來催促了,他才輕輕的拍著常晴的手背,又低聲交代了兩句,常晴一邊聽著,一邊流眼淚。

終於到了不能不分開的時候,常言柏鬆開了她的手。

常晴像是站立不穩一般,搖晃了兩下差點摔倒,我和旁邊的扣兒急忙上前扶住了她:「皇後娘娘,保重鳳體啊!」

這時,常言柏對著所有前來送行的人拱手:「各位,告辭了。」

「常老,常老慢走!」

「常老一定要保重啊!」

「常老……」

……

聽著那一聲聲難捨的呼喚,常言柏倒是乾淨利落,甚至連再回頭看一眼都沒有,轉身便上了馬車。

前方的車把式猛地一甩鞭,辮梢在空中發出了一聲刺耳的銳響,然後馬車慢慢的朝前駛去,留給我們的,只有車輪前行揚起的那一陣煙塵。

彌散的煙塵中,我聽見他好像在說什麼,但車輪滾滾前行,不時的蓋過他的聲音,只有在我最後扶著常晴,而她還不舍的往前追趕了幾步的時候,才隱隱聽到常言柏的最後兩句,從飄飛的帘子里飄了出來——

「……山水一程行如渺,坐看紅塵艷骨銷。可憐千秋帝王業,素手推入往來潮。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