夏晚橙很容易就找到了Micheal,他被許多人圍觀著,正在給一個傷痕纍纍的人止血。
這是個女人,應該還是個母親。她的一隻手臂被尼龍繩子纏進了肉里,外部的傷口被海水泡得糜爛潰瘍,看上去觸目驚心。
在她的旁邊,是個年紀尚小的女孩兒,一直拉著她的手在做祈禱。
Micheal小心地把那些繩子剪斷,然後把它們一一從皮肉中分離出來,消毒,止血。
現場只有一些酒精雙氧水。這些消毒劑的刺激是劇烈的,每次它們和血肉接觸,都會使這位母親呈現出青筋畢露的猙獰模樣。她的牙齒把下唇給咬出了血,指尖幾乎把身下的墊子摳爛。可儘管這樣,她還是極力控制住這不發出聲音,生怕自己凄厲的尖叫嚇壞身邊的女兒。
在不遠處,拉姆西當地的警察正在一一盤問倖存者,問:「你還有失蹤的家屬沒有找到嗎?」
時針指到7點,黃昏來襲,夜幕已經準備降臨。到了這個時候,所有傷勢嚴重的受害者都被送入了醫院,剩下的,都是必須滯留在這裡接受身份核對的遊客。
正前方,到了傍晚突然放晴的天空把整個海面映成了波瀾壯闊的橘色,先前因驚嚇飛走的海鳥又一一回來,不斷俯衝到海面,銜起一些支離破碎的東西。
夏晚橙緊緊挽著Micheal的胳膊,一步步跳動著在沙灘上挪步。海水退潮后,把一些迷路的生物留在了海岸上。
夏晚橙指使著Micheal幫她撿了幾個貝殼,說要當做這次拉姆西之旅的紀念品。
「不害怕嗎?」Micheal問她。
「能在這樣嚴重的事故中活下來,當然還是感恩的心情居多。」
夏晚橙又蹦躂了一下,問:「你呢?」
「沒有人面對這樣的場面會無動於衷。」
夏晚橙說:「我們差點也沒活下來。」
「是。」
「所以……」
夏晚橙看著遠處騰起的火光,開口道:「要珍惜……」
「前面是什麼?」
夏晚橙費力醞釀好的哀情衷腸被打。她憋著怨氣循著Micheal的視線看去,見海浪褪去的地方,有一張類似漁網的東西鋪在那裡。
她如實地說:「漁網。」
「有些不像。」
Micheal讓她在原地等候,自己快步過去。他把那件東西撿起,費力地抖了一抖,而後小跑著向夏晚橙靠近。
他把它在她面前抖開,有些欣喜地說:「你看。」
這是一件被染上了污漬的紗裙,長度到了腳踝的位置,裙擺很膨脹,看上去像是條婚紗,但她紗裙的地方破了很多洞,殘破不堪。
夏晚橙說:「之前碼頭上好像就有婚紗商店和一些能拍攝婚紗照的攝像館,大概是剛才的事故把它們卷到了水裡,然後又隨著海浪上岸,這件已經幹了,看來已經丟失了很久。」
現下這說出的每一個字都讓夏晚橙感到口乾舌燥。她把目光緊緊鎖在這件婚紗上,手指掐著自己的手心,腦袋裡努力地編排說辭:
「也不知道老闆丟了東西會不會心疼?」
「你想試試嗎?」
「這一件婚紗的造價應該還是蠻貴的……嗯?」
夏晚橙抬頭,目光越過灰色的紗裙看向面前的人,「你說什麼?」
「你想穿上試試嗎?」
見夏晚橙嘟著臉,眼裡迅速蓄滿淚,倉促間就落下一滴,Micheal當下有些堂皇道:
「你不喜歡它嗎?」
「我為什麼要喜歡它?都已經破成這樣了,只有動畫片里的殭屍新娘會穿成這樣,而且連頭紗都沒有。」
夏晚橙撥弄著面前的紗裙嫌棄道:「看它裙擺臟成這樣,就是丟到垃圾堆里都沒人撿的,你撿回來做什麼?」
Micheal伸手來拭夏晚橙面上的淚,輕聲道:「夏晚橙,你……」
「我大老遠從柏海來到這,一路上睡不好吃不好,隨時都在提心弔膽。安保告訴我隨時都會有生命危險,我說沒關係,我死都要來這一趟。我為了來贖你把我在柏海的家當全部賣掉了,今天我姐姐告訴我,我在柏海的戶籍被註銷了,我再也回不去了。」
「之前我知道你死掉的時候我就想我也不要活了。」夏晚橙把頭巾摘下來,把腦袋湊到他面前,哭嚷道:「你知道我剃頭的時候有多疼嗎?」
夏晚橙攪動著自己的手,肆意讓眼淚在面部縱橫,「分明我今天只要死死拉住你,我就能和死在一起,但我就是捨不得。我那時候在水裡費力推你上岸,你以為我在想什麼?我從來沒覺得自己這樣偉大過,我想著你不像我,你活在這個世上還有有許多快樂有意思的事情可做。但我不一樣,我是因為能跟Micheal醫生在同一片天空下呼吸同樣的空氣才覺得可以勉強活著的人,我……」
夏晚橙低著頭,伸手把面上的眼淚拭去,她說:「我今天覺得自己死定了,我當時就想好,我一定要把我心裡的話說給你聽,你必須給我回答。」
Micheal看著她,眼神複雜得夏晚橙看不懂,她也不敢試著去揣測。她深吸一口氣,說:
「我是為了你才逃婚出來的,我再回不去柏海了,你要對我負責。」
Micheal再次伸手來給她拭淚,連帶著把她的鼻涕也一起抿去。他輕輕柔柔地說:「好。」
夏晚橙緊緊咬住口腔里的軟肉,好讓自己顫抖得不那麼厲害。她說:
「我……我人美聲甜……人美聲甜會做飯……」
話說到這裡,見Micheal望著她笑得愜意,夏晚橙急得剁了一腳,疼得當下眼淚飛濺。
「你笑什麼?我說錯了嗎?」
「你現在的樣子叫人美聲甜嗎?」
「你少看不起人了,全世界剃了光頭還比我好看的人沒幾個了。而且……」
「而且什麼?」
「我的聲音是因為泡了海水才這樣的。」
「所以呢?」
夏晚橙一下泄了氣,小聲嘀咕道:「你要不要娶我?」
「我沒聽見,你說什麼?」
「我說!」
夏晚橙扯著嗓子大叫,「我說你要不要娶我?」
Micheal沒回答她這個問題,只問:「還有呢?」
「我知道我從第一次見面起就給你留下了非常不好的印象。我知道我這個人有很多壞毛病,我愛撒謊,愛捉弄人,愛起壞心眼。我為人斤斤計較錙銖必較,心狠手辣還膽小怕事。我……」
夏晚橙深吸一口氣,把眼角的淚拭去,她抬頭,直面眼前的人。
「可我就是喜歡你。喜歡你……喜歡得六月飛雪河水逆流……喜歡你喜歡得昏天黑地日月無光……我就想問你,我這樣喜歡你,你有沒有……」
夏晚橙抿了抿唇,看著他,一字一字地掙扎著脫口而出:
「你對我,有沒有也有一點動心?」
「當然。」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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Micheal捧著夏晚橙的臉,帶著和熙的笑意道:「我也同樣喜歡夏晚橙小姐,喜歡得六月飛雪河水逆流,喜歡得昏天黑地……和什麼?」
「日月無光。」
夏晚橙磕磕絆絆地出聲:「那你要娶我嗎?」
「你願意嫁給我嗎?」
夏晚橙深吸一口氣,哽咽道:「那你跪下,你跪下跟我說這話。」
Micheal牽著夏晚橙的右手,慢慢單膝跪在柔軟的沙灘上。遠處,殘陽如血,大海碧波蕩漾,這幅近乎靜止的畫面中,只有海浪拍擊岩石和夏晚橙啜泣的聲音。
「親愛的夏晚橙女士,你願意嫁給我嗎?」
「你說你愛我。」
我愛你。
「說你一生一世生生世世都愛我。」
「我一生一世生生世世都愛你。」
見夏晚橙捂著臉默聲啜泣,Micheal眼裡也浸了些濕意。他問:「還有嗎?」
「我再想想。」
「那你先想著。我先說。」
Micheal握緊夏晚橙的手,好似在努力組織語言,他說:
「古人又雲,人固有一死,或重於泰山,或輕於鴻毛。在我選擇從醫至今,我對於生命的全部理解和信仰都是緣於你。我感謝上蒼讓我在那個午後遇見你,感謝我的堅持讓你的心臟在我手下一點點復甦跳動。從此之後,能看見你開心快樂健康地生活在這個世界上是最讓我開心的事。」
「我們之間靠生命的奇迹鍛造了締結,我們之間有難以言明的默契,我了解你,正如你了解我。我相信你,也如同你相信我一樣。感謝你出現在我身邊,讓我一次次感嘆生命誕生在這個星球是多麼偉大的奇迹。」
「所以親愛的夏晚橙女士,我在這珍重地懇求你祈求你,希望你能以最幸福快樂的姿態成為我的伴侶,和並不完美的我相伴往後餘生。」
「你都這樣說了……我要是說不行,是不是有點……不識抬舉?」
「那倒也沒有,我尊重你任何的想法。」
「那我真要是不願意呢?」
「那……」
Micheal好像真的開始思考這個問題,夏晚橙一看,急了,急急忙忙握緊他的手,「沒有這種可能的,說出去的話潑出去的水,我記xin好得很,你別想抵賴。」
夏晚橙撿起放在地上的婚紗,拎著看了看,而後說:「也不知道我能不能穿得進去?」
Micheal緩緩起身,問:「不是說只有殭屍新娘才穿這樣的婚紗嗎?」
「反正天色馬上就黑了,我姑且當一晚上殭屍新娘也可以。」
「不是說連頭紗都沒有。」
夏晚橙給她看自己手裡的素色絲巾,「反正差不多顏色,將就著用吧。」
夜幕即將降臨的時候,夏晚橙就著裡頭的衣服把這條婚紗罩在了外頭。她把頭紗頂在自己的腦袋上蓋住了面龐。
她拉著Micheal的手,問:「」Micheal醫生,你能以你最虔誠純粹的醫者之心跟上天發誓,你願意娶夏晚橙小姐為妻,並且一生一世愛護她呵護她守護她嗎?」
「我願意。」
「換我了?」
Micheal的笑聲像夜晚微風拂過蘆葦盪的動靜,他說:「夏晚橙小姐,你願意接受Micheal醫生成為你的合法丈夫嗎?」
「你的婚禮誓詞這麼簡單嗎?」
「那我想一想……」
「不用想了,我願意的。」
耳邊輕笑響起,讓夏晚橙足足羞紅了臉。Micheal接著問道:「後面的流程呢?」
夏晚橙暗自害羞,就在這沉默的氛圍中,有一個陌生的聲音響起:「我以這浩瀚磅礴的大海名義宣布,你們正式結為了合法夫妻……」
夏晚橙就著腦袋上不太透明的絲巾看去,只見在他們前方不遠處,站著一個身材高大的男人。
他繼續道:「現在,新郎,你可以親吻你的妻子了。」
就在夏晚橙還怔愣的瞬間,她眼前的「白紗」被掀開,Micheal捧住了她的臉,落下了一個和海里急救和人工呼吸截然不同的親吻。
這一刻,夏晚橙心裡開出了一整片馥郁芬芳的花園。
耳邊,響起了咔嚓咔嚓的快門聲音。
Micheal摟住夏晚橙,在她側頸再落下一個吻,輕聲道:「這位太太,以後請多多關照。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