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781章 眼淚成詩

發佈時間: 2022-08-10 10:28:34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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他詫異的看着我,頓了一下,才輕輕道:「青嬰夫人?」

「大人有雅興。」我一邊說着,一邊轉頭看向窗外,二月紅的三樓很高,也有着最好的地理位置,能將大半個揚州的景緻盡收眼底,可以看到天幕下這個繁盛的城市,看到熙熙攘攘的人群,每一個人都認真的活着,能看到熱鬧的街道,也包括靜謐的柳堤。風景美得像一幅刻意營造的畫。

我笑道:「這裏果然有好風景。」

他看着我,眼中帶了幾分戒備:「夫人怎麼會來這裏?」

「閑來無事,到揚州逛逛,正好逛累了,來這裏歇歇腳。」

「哦,那,真是偶遇。」

「是啊,真巧。」

「請坐。老闆,上茶。」

看到他似乎想走到樓梯口去叫人,我笑了笑,說道:「劉大人這酒就不錯,不介意吧?」

他回頭看了我一眼,頓了一下,然後轉頭對老闆說:「再拿只杯子來。」

老闆點點頭,急忙轉身下去了,不一會兒,夥計上來送了一隻酒杯,一個溫酒的小爐子,便退了下去。

一時間,二月紅的三樓只剩下了我和他。

他走回來坐下了,也沒開口說話,而是自己動手先將酒壺放在爐子上的熱水裏溫了一會兒,然後才往我的杯子裏斟酒,我看着他低下頭去,長長的睫毛投下長長的陰影,在那張冰冷的面具上,好像眼睫也被寒氣所凝,連動也不動了。

酒斟了半杯,他才抬起頭來看着我:「夫人孤身出來,我就不讓夫人了,隨意吧。」

對上他那雙明亮的眼睛,我笑了笑,拿起杯子來小酌了一口。

酒是合歡花浸的燒酒,應該是新釀的酒,味道有些辣,喝下去之後卻又有一股淡淡的甘味融回到舌尖,一時甘甜,一時辛辣,讓人有些分辨不清,到底哪一種滋味才是真的。

我抬起頭來看着他,他也拿着杯子送到嘴邊,淺淺的抿了一口。

酒的味道似乎讓他舒服了一些,雖然沒有褪去那層涼薄,但總也帶來了一點暖意,他長長的吁了一口氣,轉過臉去看了一眼外面的風景。

他右邊的臉是完好的,當他側過臉去的時候,能看到從額頭到下巴流暢的曲線,顯出了幾分俊朗。他的眼睛很清凈,雖然映着外面陰霾的天氣,卻有一種意外的清亮。

好像當初,坐在麥田邊跟我學念詩時的他,那樣乾淨。

他看着外面出神,好一會兒才慢慢的回過頭來,對上了我的目光。

那一瞬間,他下意識的蹙了一下眉頭,而我,也絲毫沒有被人撞破「盯着別人看」的尷尬,只對着他微微一笑,拿起酒杯來。

剛喝了一口,就聽見他遲疑的道:「青嬰夫人,為什麼我覺得,你是特地來找我的?」

「哦?」

「難道不是?」

我從氤氳的酒氣里抬起眼看他,微笑道:「我和大人曾經相識,但這些日子重逢,才看到大人受了這樣的傷,不知大人到底經歷了什麼樣的變故,所以想來見見大人,也是拜會故人。大人,不介意吧?」

我和他重逢以來,不是對他針鋒相對,就是高深莫測,這樣誠懇的口氣還是第一次,他也愣了一下,半晌,輕輕的說道:「夫人——」

我看着他的臉,似乎終於有可以無所顧忌看着他的機會,怎麼看都看不夠,但怎麼看,都看不明白。

「大人的臉,是被火燒傷的?」

「是。」

「為什麼會這樣呢?」

「……是在京城的時候,集賢殿大火,我在那場大火里被燒傷了。」

「疼嗎?」

聽到我用異樣的嗓音說出的這兩個字,他微微蹙了下眉頭,輕輕的道:「沒感覺。」

「……」

「被燒傷的時候,在下已經昏迷過去了,所以也不知道痛。醒來的時候火已經熄滅,幸好在下是被大殿最偏處的一根柱子壓倒了,沒有真的葬身火海。」

……

我當然知道,他是在哪裏被壓倒的。

是在那個露台,三面環水,火燒不起來,卻沒有辦法讓他逃過這一劫。

我喝了一口酒,也硬生生的咽下了喉嚨里湧起的一陣酸澀。「集賢殿大火,大人為何會在場呢?」

他也皺了一下眉頭,說道:「在下——醒來的時候,已經忘了過去的事,為何會在場,在下也不清楚。朝中倒是有些人提過,說只怕那場火是在下點的。哼,真是可笑,在下乃是集賢殿直學士,況且大殿中的典籍都是最珍貴的古籍,千金難求,在下怎麼可能在那裏點火,荒謬。」

「……」

「且不說在下,任何一個有些學識的人,都不會捨得去燒那些典籍的。」

看着他憤憤的樣子,我輕輕的笑了一下。

他詫異的道:「夫人笑什麼?」

我看着他,淡淡的笑道:「也許,點火的人是為了在他看來,比典籍更珍貴的東西呢?」

「呃?」

「大人的心裏,難道沒有這樣的人嗎?」

他愣了一下。

我輕笑了一聲,道:「我忘了,皇上已經為大人和長公主指婚了。長公主千金之軀,自然有宮中侍衛保護,不需大人去點燃集賢殿。」

他聽着我的話,倒是沉思了一會兒,才慢慢的說道:「你說得也對,元珍她——」他頓了一下,又看了我一眼,才像是有些不好意思的改口:「長公主她是千金之軀,從來都被保護得很好,在下倒也說不上要去為她點燃集賢殿。」

我還是微笑着,只是不知道是不是因為「裴元珍」這個名字有些尖利,聽到的一瞬間,讓我胸口都是一陣刺痛。

「不過,」他低頭看着手裏的酒杯,酒水微微蕩漾著,映出的淡淡的光掃過他的眉眼,那樣清朗的眉目因為寒光掠過,也顯出了幾分深沉,和他的聲音一樣,帶着一種厚重如磐石的沉重:「不管她身邊有多少侍衛,男人都應該保護好自己的妻房,若她真的有難,就算真的要點燃集賢殿,在下也不會手軟。」

「……」

說着,他抬起頭來看着我,笑道:「夫人和公子伉儷情深,我相信也能明白的。」

我微笑着看着他:「是的,我明白……」

我當然明白。

我比這世上任何一個人,都更清楚。

他的臉上難得閃過一絲羞赧,但也只是一閃而過,笑着朝我舉了一下杯,將剩下的殘酒都喝了,然後又斟了一杯酒,還為我斟滿了酒杯。

我一直微笑着,只是,也許杯中的酒太辣了,笑起來的時候,眼角有些微微的發燙,連帶着視線,也模糊了起來。

可模糊的視線里,他卻無比的清晰。

我看得清,也許,不是我看得清,而是他本來就一直刻在我的心裏,我的眼裏,所以不管他的外貌如何改變,身份如何改變,我都記得他。

我記得他最好的樣子。

就算現在,他身居高位,甚至已經走到了許多人難以企及的地步,但他還保留着最初的那種簡單,不論身邊的人如何變,自己如何變,他仍舊是那個會為了所愛的人不顧一切的男人,也是一個會為了所愛的人,撐起一片天的男人。

我無愧,曾經想和這樣的男人相守一生。

也幸運,得到了他半生的真心。

只是,我和他,都已經回不去了。

裴元灝,裴元珍,裴元修……還有太多的人和事隔在我們中間,走到現在,我和他的感情,早已經不再只是兩個人的事,我也沒有辦法再去祈求上天,讓我們回到過去,讓他想起我,讓我擺脫一切的桎梏。

我所能想到的,我們最好的結局,不過就是——

我朝他舉起酒杯,微笑着道:「為了劉大人這句話,我乾杯,你隨意。」

說完,我已經一仰頭,一口喝光了這杯酒。

劉輕寒愣了一下,似乎不大明白為什麼我突然豪氣起來了,但也立刻舉起杯子,又滿飲了一杯。

這一次兩個人都喝得有點急,連他也被辛辣的酒嗆得咳嗽了起來,再抬起頭來的時候,眼角也有些微微的發紅。我也咳得兩眼發紅,眼睛更燙了,也更亮了,又笑着說道:「其實我今天來,還有一件事要麻煩劉大人。」

「什麼事?」

「我聽說劉大人已經拜入蜀地賢者傅八岱先生的門下,只怕更有精進,所以想來以文會一會劉大人。」

他有些意外的看着我,立刻為難的笑道:「這,恐怕要讓夫人失望了。」

「哦?為什麼?」

「在下雖然是拜入了先生的門下,但因資質愚鈍,至今學問未有建樹。」

「大人這麼說,就太謙遜了。」

「實在不是在下謙遜。」

我想了想,便笑道:「既然大人這樣說了,我也不為難大人,不如就題詩一首如何?這,總不為難大人吧?」

他遲疑了一下,這一次倒沒有立刻推諉,只是那半張完好的臉上還是隱隱的有些難色。

說起來他算半路出家,學問的確不算好,而傅八岱這個人善於因材施教,遇上他這樣的學生,斷不會教出一個只會舞文弄墨、尋章摘句的小雕蟲來,但——他到底跟了傅八岱這麼多年,多少也念了些書了,俗話說「熟讀唐詩三百首,不會做詩也會偷」,加上我這樣執意要求,他也不好再拒絕了。

於是,他問道:「夫人要以何為題呢?」

我想了想,笑道:「不如,就以絕情為題吧。」

「絕情?」這一回他是真的吃了一驚,瞪大眼睛看着我半天都沒開口,過了好一會兒才勉強笑道:「夫人這個題目,倒是——新鮮。」

「是么?」

「過兩天就是夫人和公子的好日子了,若讓在下題一首賀詩倒也罷了,為何要讓在下題一首絕情詩?」

「……」

「就算,不是新婚之賀,這絕情詩——也未免有些敗喪。」

我還是微笑着看着他,只是有些壓抑不住,視線漸漸變得模糊:「劉大人此言差矣。這世上自然有許許多多的有情人終成眷屬,傳為佳話,大有人去歌頌,我倒不想去做這錦上添花,烈火烹油的事。」

「哦……」

「我想的是,這世上也有很多的有情人未能終成眷屬的,自然也沒有人有那個閒情逸緻去為他們留下多少筆墨。但其實,他們的故事一樣很動人,他們的感情,也一樣很真摯。」

「……」

「如果——上天能夠給他們一點機會,哪怕一點點機會,他們也能很幸福,甚至,比那些終成眷屬的人,更幸福。」

「……」

「他們缺少的,也許只是一點——天時地利的機會,而已。」

「……」

「大人你說是嗎?」

他怔怔的看着我,不知是感覺到了什麼,還是想到了什麼,一時也沒有再說話,只是沉默著望着我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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說完這些話,我對着他一笑,然後輕輕的低下了頭。

眼淚,險些奪眶而出。

但,終於又被硬生生的咽了回去。

他沉默的看了我好一會兒,才有些猶豫的開口道:「夫人的話倒是不錯,只是——」

我抬起頭來看着他,笑道:「大人忘了,我是大人的債主,問大人討要一首絕情詩,不算過分吧。」

他驚了一下,看着我一直微笑着的我,忍不住蹙了蹙眉尖:「夫人?」

我有些按捺不住的站起身,疾步走到樓梯口,伸手扶著欄桿,朝下面吩咐:「送筆墨來。」

樓下自然有店小二候着,一聽我吩咐,急忙答應着跑開了,而我站在樓梯口,卻沒有立刻回頭,只是用力的抓着欄桿,努力的撐著自己。

身後的那個男人沒有開口,但我感覺到他的目光,一直注視着我的背影。

不一會兒,夥計送上來了筆墨,挪開了桌上的暖爐和酒壺,正準備鋪開宣紙,我突然說道:「就不用紙了。」

說着,我從袖子裏拿出了我今天綉好的那塊手帕,放到桌上:「寫在這上面吧。」

這塊手帕並不細膩,以我和他的身份來說,算得上低劣了,帕子的一角卻精細的綉了一叢楓葉,針腳細膩,顏色瑩潤,栩栩如生的楓葉倒是讓這塊手帕添色不少。

連他看了,也忍不住贊道:「好精細的活計。」

我說道:「那,就求大人留下墨寶了。」

他看了我一眼,沒說話,過了一會兒才伸手去拿毛筆,我已經拿起了旁邊的墨硯,倒了一點酒進去,為他研墨。

轉頭看他的時候,他站在桌邊,微微蹙著眉心,拿毛筆抵在唇上。

我幾乎忍不住要笑。

回想起當初在集賢殿,傅八岱讓他對對聯,他也是一副要命的樣子,當然我知道,多少也是因為被打怕了,我和他都那麼大年齡了,還偷傳暗號,最後竟然還被罰到門口罰站,在念深他們那群小孩子面前,真是丟盡了人。只是沒想到這幾年過去了,他都沒有長進,還是這個樣子。

只是這一回,沒有人給他遞暗號了。

我想着,微笑着低頭繼續研墨,卻有一滴滾燙的水珠,啪嗒一聲滴落下去,很快便融入了濃黑的墨汁里,倏地消失了蹤影。

好像根本沒有存在過。

他原本一直皺着眉頭沉思著,聽到這一點聲音,倒像是給了他一點靈通。

他急忙拿筆蘸了蘸墨汁,一隻手撐著那塊手帕,沉銀,落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