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656章 如果你在地獄,我也會去!

發佈時間: 2022-08-10 10:03:20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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腳步聲很輕,也越來越近,我半撐著身子沒動,就更清楚的聽到每一步的靠近,和狹長的甬道里那個淡淡的影子慢慢的,一點一點的出現在牢門前。

一雙玄色的官靴走進了我的視線。

靴子上還沾著許多雪花和泥濘,顯然之前走得很急,衣服的下擺上都有不少的雪花,一路行來,留下了淡淡的腳印和悉悉索索的聲音,一直走到大門口,才停了下來。

然後,那個人慢慢的蹲下身,一張有些蒼白的臉出現在了那縷光亮中。

我只覺得撐著身子的手一陣顫抖,差一點就要狼狽的跌倒下去。

輕寒!

一時間,我幾乎以為自己是因為太冷了,太難受了而出現的幻覺,尤其頭頂天窗上那一道光亮照在他的臉上,黝黑的臉龐平靜得好像沒有風的湖面,看著我的目光也沒有冰冷,沒有陌生,有的只是濃濃的關切和疼惜。

甚至讓我覺得冰冷的指尖都開始有了感覺。

「輕寒……」

我還恍惚著以為自己是在夢裡,可他的聲音卻那麼真實的在耳邊響起,低沉而平靜,帶著一絲異樣的沙啞:「輕盈……」

「……」

「你難受嗎?」

「……」

「輕盈,你有沒有受傷?」

「……」

冰冷的指尖慢慢的有了一點知覺,我咬著牙勉強撐起自己的身子坐起來,雖然知道現在的樣子一定很狼狽,卻還是下意識的將裙角往下拉了拉,遮住滿是泥污的腳踝;想要看清他,還是往牆角又退了一些,讓自己隱藏在幽暗裡。

「你來了?」

他看著我的樣子,像是一怔,但還是沒有說什麼,只又低聲的問道:「難受嗎?」

「……」我輕輕的搖了搖頭。

「你過來,我看看。」

他向我找了找手,我遲疑了許久,終於還是慢慢的往那邊挪了過去,凌亂的頭髮,臟污的臉龐,還有憔悴的神態都避無可避的呈現在他眼前,可他只是輕輕的抓起我的手,看到指尖上還有因為用力抓著木柵欄而被扎進肌膚的木刺,現在已經腫成了一個個小紅點,柔聲道:「痛不痛?」

我搖頭。

我不知道現在是什麼時候了,但他的身上還穿著年宴上的官服,頭髮高高的束起,沒戴官帽,露出了乾淨清朗的額頭,當他低下頭,用粗糙的指腹摩挲著我的掌心的時候,長長的睫毛在光亮下閃著光,微合的嘴唇抿成了一道柔和的曲線。

猛然間,好像回到了過去。

一切都像是沒有發生過,他還在吉祥村,做那個無憂無慮,最勇敢也最單純的漁夫,在疼惜自己的妻子。

可是我這個妻子……

想到這裡,一股滾燙的熱流湧上了眼眶,我只覺得眼睛被燙得厲害,但還是睜大著眼睛一直看著他。他雖然低著頭,卻似乎也能感覺到我的目光,也不抬頭,只悶悶的道:「怎麼了?」

「你為什麼不問我?」

「……」

他的手指也有一時的僵硬,然後繼續握著我的手:「問什麼?」

「問我,有沒有害得一個孕婦流產,失去未見天日的孩子。」

「……」

「我不問。」

「為什麼?」

「……」

在長久的沉默之後,他仍舊低著頭,可那映著光亮的睫毛卻在不住的顫抖著:「老師說,那一定是真的。」

我的手指在他的掌心裡痙攣了一下。

傅八岱……

回想起那個在大殿上一直老神在在,就算我被帶走離開大殿的時候,仍然「一醉解千愁,醉死算封侯」的老頭子,我不由的咬緊了牙。

我原以為,也最希望,所有關於我的秘密,都讓我自己來告訴輕寒,哪怕最不堪,最讓人不齒的部分,也應該讓我自己一點一點的告訴他,而不是別的任何人代勞,尤其是把這一切都看在眼裡的人——傅八岱。

輕寒的掌心微微用力的捏著我的手指,平靜的說道:「老師說,你會那樣做。」

「……」

「所以,他對你很失望。」

失望?聽到這兩個字,我的心裡湧起了一陣不甘和氣惱,雖然沒有立刻發作出來,但再開口的時候,聲音也分明帶著三分冷意:「他對我,失望?」

「對。」輕寒抬起頭來看著我,那雙澄清的眼睛在光亮下顯得很淡很淡,淡得幾乎透明,有一種清澈到了極致的感覺:「他說他可以想到,你曾經遭遇過什麼,不過你有足夠的力量去反擊,所以,你會做那些事。」

「……」

「但他說,正是因為這樣,他才失望。」

「……」

「別人的作惡,不應該是你作惡的理由。」

「……」

我的喉嚨哽了一下。

「他說,你本不應該和那些人一樣,卻放任自己和那些人同流,是大不幸。」

原本的不甘和氣惱在這一刻蕩然無存,我突然覺得自己被那雙透明的眼睛,和那雙眼睛背後,那充滿智慧卻晦暗的盲目,看得自己一切的污穢和不堪都無所遁形。

是啊……這些年來,我都做了些什麼?

我不願意和上陽宮,和後宮的那些女人一樣,為了一個男人的偶一垂眸和寵幸而費盡心機的穿紅著綠,勾心鬥角,乃至爭風吃醋,醜態百出,可我做了的又是什麼?難道不是在勾心鬥角?難道沒有醜態百出?更甚者,我的雙手沾上無辜者的怨恨和鮮血?

反抗別人的惡行,不應該用同樣的惡行,可我,卻已經完全的忘記了。

難怪這些年來,我且行且敗,不管怎麼掙扎都是輸,並不是我真的做不好,而是我做的根本就不對。

想到這裡,我苦澀的一笑。

抬起頭來看著他的時候,目光和神情已經完全頹然。

「我果然,是個沒有學好的學生。」

輕寒看著我,眼中彷彿也透出了一絲隱痛。

我卻還是笑著,苦澀的笑:「你知道嗎,西山書院的學生開學第一堂課,永遠是傅八岱親自傳授的,而他的第一課,不研習六藝,不教化王道,只要學生牢牢的記住一句話——吾輩生於斯世,當守公正,斥邪惡,以滿腹經綸,創不世之功,恩澤於當世,流芳於後世。」

輕寒愣了一下,下意識的道:「可是,我——」

「對,可是有的人,不同。」

「……」

「他的入室弟子,第一課所學的,又是另外的話。」

我和他沉默了一下,同時開口道:「不論世事動蕩,但存善意心腸。」

說完這句話,我和他又沉默了下來。

相視了許久,我突然對著他一笑:「我是不是一個,沒有學好的學生啊?」

輕寒的臉上蒙上了一層黯然,看著我,沒有再開口。

這句話,算上輕寒,傅八岱只教給了三個人,也就是說,他不要我們創什麼驚世之業,也不要我們恩澤當世,流芳後世,他只要我們善良,不管遇到了什麼困境,不管遇上了什麼人,都要善良。

也許,是因為他早已經預見到,我們的善良,或許足以抵過許多人的不世之功。

可是我——

難怪,他會對我失望。

想到這裡,我慢慢的抬起頭,看著那雙透明而澄清的眼睛,問道:「輕寒,你呢?」

他望著我。

「你怎麼看我?」

「……」

「我,沒有那麼乾淨清白,從一開始就是。」說到這裡,我的聲音也有些發抖,不知道是那些落雪飄落到身上帶來的刺骨的冰冷,還是從心底里冒出的寒意,止不住的哆嗦著:「我的這些所作所為——也許,我早就已經在地獄里了。」

「……」

「你呢?」

輕寒一直沒有說話,只是握著我手指的手一直在用力,幾乎讓我纖細的指骨難堪重負的微微發疼,他也沒有鬆手,即使外面傳來異響,他也一直這麼握著我,手和眼神都一樣的堅定,沒有絲毫的動搖。

如同他堅定的話語,在耳邊鄭重的響起——

「如果你在地獄,我也會去!」

接下來發生的事,那麼突如其來,幾乎讓人措手不及。

我以為在大殿上的動蕩,就已經足夠讓人混亂,可當那個漆黑的身影快如閃電的闖入大牢,只手一揮便將十二根粗壯的木柵欄齊齊斬斷的時候,我才知道,一切只是一個開始。

彷彿預示著真正動亂的開始,外面的風雪越加狂暴了。

突然闖入的這個人一身漆黑,卻卷著白色的碎雪,還帶著外面冰雪的寒氣,當他一揮手的時候,甚至還有碎雪隨著袖風吹到我的臉上,打得我的臉頰微微生痛,可我卻一直睜大著眼睛,直到他走上前一步,將遮蓋在頭頂的斗篷慢慢的摘下來,沉聲道:「走。」

我也看清了他的臉。

雪白的長發下,眉目清晰而俊朗,帶著妖氣的臉。

言無欲!

「怎麼,你——」

我的話還沒說完,輕寒已經帶著一臉森冷的寒意,伸手一拉,將我拉到了他的懷裡。

我完全來不及反應和開口,已經被他抱著,跟著言無欲往外走去。漆黑的甬道什麼都看不到,只剩下我和他的喘息,還有我們的心跳,和風雪的呼嘯交織在一起。卻一點也聽不到言無欲的腳步聲,只能看到他穿著斗篷的身影如同鬼魅一般,一直走到外面,才看到大牢的鐵門洞開,牢房裡已經沒有了守衛。

而在鐵門外,橫七豎八倒在地上的護衛至少比平時多了一倍。

我只覺得心驚。

裴元灝果然為了防止我出逃,將那些護衛都重新調派了,可他怎麼也想不到,即使這樣,也抵抗不了這種神鬼莫測的高手。

帶著一絲顫抖,我低聲道:「都是,你乾的?」

言無欲沒說話,仍舊不停的往前,風雪中只看到他滿頭白髮在不斷的飄飛著,幾乎和白雪融為一體。

我又抬起頭來看著輕寒。

他只看了我一眼,沒說話。

不用他說,我已經明白,他和言無欲聯手了。

走出刑部大牢不算太艱難,不僅因為言無欲已經將外面所有的人都制服,侍郎大人親自前來探監,也許,他的背後還帶著長公主的勢力,這些人也不得不應允,並將外面的三層牢門都打開讓他進來,這也方便了言無欲出入如入無人之境。

雖然就算鐵門關上,也未必能擋住他,可輕寒的出現,至少給他減少了不必要的障礙,也沒有人立刻發現大牢被劫,給我們爭取了出逃的時間。

我已經完全說不出話來,風雪打在臉上的滋味並不好受,而我這個時候才知道其實我進入大牢甚至還不過半天,天邊的最後一縷光亮在我們走出大牢的時候就已經被黑暗吞沒,只有輕寒的眼睛,在這樣的風雪中一直明亮的,堅定的明亮著。

我看著那雙眼睛,不知為什麼,卻覺得寒意頓生。

就在這時,前面的言無欲突然站住了腳步。

輕寒抱著我,險些撞到他的身上,急忙剎住腳步,問道:「怎麼了?」

「有人。」

「啊?」

我和他都是一愣,抬眼望去,前方是長長的甬道,風雪漫天,並沒有任何人的蹤影;但我們立刻就反應過來,他不是用看的。

言無欲道:「出不去。」

我有些無措的抬頭看了輕寒一眼,卻見他反倒沒有了之前緊張和慌亂,而是堅定的道:「我們不出去。」

「……?」

連言無欲也微微愕然的,回頭看了他一眼。

輕寒道:「我們去集賢殿!」

從大牢去集賢殿,不算太難。

尤其有言無欲這樣的武道高手開路,不一會兒,我們已經到了集賢殿,這個時候雪越下越大,幾乎已經瀰漫了整個視線,我看不清前面的言無欲,唯一能抓住的,能感覺到的,只有身邊這個一直抱緊著我的男人而已。

當走到大殿下,這裡反倒比任何一個地方都安靜,除了我們的喘息,只剩下落雪的聲音,紛紛揚揚,密集無間,彷彿人的心跳。

言無欲停下了腳步,回頭看了我們一眼。

他沒說話,但那靜默的目光已經清楚的告訴我們——到了。

輕寒的臉色比雪都更白,微微喘息著:「多——多謝。」

言無欲又看了我一眼,沒說話,只一揮手中的拂塵,轉身一躍,便消失在了漫天風雪當中。

我沒說話,緊貼著輕寒的胸膛,能感覺到裡面劇烈的跳動。

我一直以為他是因為太累,可這個時候,他抬頭看著台階上漆黑沒有一絲光線的集賢殿,呼吸比之前還更加急促了一些,我才恍惚的察覺,他並不是累。

是恐懼。

他剛剛做的,是劫獄。

是將一個罪行在文武百官面前剛剛揭露出來的重犯從大牢劫持出來,這對於過去的他來說,也許連想都不敢想的,可現在,卻實實在在的發生了。

那雙一直緊抱著我的手,冷得像冰。

我下意識的伸手去輕輕的覆住了他的手背,他甚至都沒有知覺,還是抬起頭來望著集賢殿,那雙眼睛的光亮,似乎也在隨著夜幕降臨,而慢慢的被黑暗吞沒。

還是我先開口,打破了這種僵硬的寂靜——

「為什麼,找他?」

「……」他低下頭來看著我。

「你找他?為什麼?」

就算之前在拒馬河谷一役,因為裴元灝的關係,他和言無欲有過接觸,可我還是無法將他們兩聯繫在一起,但不得不相信,在我沒有看到的時候,他們也許有過更多的聯繫,甚至,他能請動言無欲來出手救我。

輕寒吞了一口口水,讓自己冷靜下來一些,才開口:「我也只能想到他。」

「……」

「我覺得——我感覺得到,他不想你死。」

「……」

「我感覺得到,他跟你之間,一定還有些關係。」

「……」

對了,言無欲曾經問過我身上的名牌,甚至還提到過我像的那個人,他跟我之間,的確還有一些連我自己都沒有摸索清楚的關係。

而輕寒,就在這一回,敏銳的感覺到了,所以去找了他。

我不由的抓緊了他的手:「輕寒。」

他沒說話,只抬起頭來看著台階上,用力的一咬牙:「我們上去。」

因為大雪落得太急,集賢殿外的台階上已經積了厚厚的一層落雪,而我們兩個人一路行來,身後全都是凌亂的腳印,彷彿映照著今天發生的一片混亂,這個時候已經來不及去想這些腳印會暴露我們的行蹤,因為身後的不遠處,已經傳來了警鳴的鑼聲。

回頭看時,夜幕中凌亂的火光也映入眼帘。

我不由的心中一沉:「他們發現了!」

「嗯。」

他的聲音中,也帶著說不出的顫抖。

我突然反應過來什麼——

言無欲雖然出面對付那些守衛,可是以他的身手,闖進大牢的時候還帶著斗篷,也就表示他是有意要掩飾自己的身份,那些侍衛就算醒來,也沒有辦法指認他,可是所有人卻都知道,在劫獄之前,侍郎劉輕寒前來大牢探視我!

他被發現,是遲早的!

一想到這裡,我的心立刻沉了下去,抬頭看著他:「輕寒!」

他的臉色越來越蒼白,似乎言無欲一走,當他要獨自面對這一切的時候,心中的恐懼也快要將他壓垮了一般,我甚至能聽到他的牙齒打磕的聲音,再開口的時候,聲音抖得厲害:「我,我也——沒辦法。」

「……」

「他的條件,就是不能將他自己暴露出來,我只能這樣。」

我一下子急了:「那你為什麼還要——」

他看了我一眼,沒說話。

那雙充滿了恐懼的眼中,始終還有一點東西,在一直堅持著。

我說不出話來。

終於登上了集賢殿,這裡因為過年的關係,早已經沒有人,寂靜漆黑得如同一個古墓,我們一頭扎入了這一片黑暗當中,卻更加清楚的聽到身後那些喧囂的人聲,越來越近,越來越近。

他們已經知道是輕寒了!

他這樣做,分明是斷了自己的後路了!

想到這裡,我突然心念一轉——

他,已經斷了在京城的後路!

我的全身不由一個激靈,雙手下意識的箍緊了他勁瘦的腰,他也感覺到了什麼,低頭來看了我一眼。

只是,在這樣的夜幕中,我看不清他的眼神。

集賢殿里一片黑暗,連一絲光亮都沒有,但因為他太熟悉這裡的環境,即使眼前一片漆黑,他還是帶著我一路飛奔,空曠的長廊上只聽到兩個人急促喘息的聲音,還有沉重的腳步聲,震得頭頂廊檐上的積雪都紛紛的墜落下來,彷彿有些什麼東西,在我們身後不停的坍塌一般。

不一會兒,我們已經走過了書堂,而前面,就是問書閣。

我甚至已經在夜幕中,看到了問書閣的那個露台。

輕寒也看著那裡,似乎那裡就是我們逃亡的終點一般,我不由的又有些緊張——這裡已經沒有路了,後面的人也已經要追上來,他帶我來這裡,下一步我們該怎麼辦?

還沒想清楚,他抱著我的雙手已經放開。

我疑惑的抬起頭來,就聽見他微微喘息著,在耳邊道:「你到前面露台上去,等著我。」

我緊張的看著他:「你要做什麼?」

「等著我。」

他又重複了一句,輕輕在我肩膀上推了一把,我看著他,也相信他不會把我救出來就扔在這裡,便點了點頭,往前面走去。

出了這個長廊,是一大片空地,厚厚的積雪將這裡妝點成了一個如同冰窖的嚴寒之地,我一腳踏上台階,身後便是露台,但沒有立刻登上去,而是扶著冰冷的柱子,睜大眼睛看著前面。

天色已經完全黑了,我看不到他,只能在夜幕中看到集賢殿的輪廓,漆黑中褪去了所有的書香溫雅,彷彿一座堡壘。

輕寒這個時候回去,是要做什麼?

我想不明白,更看不清,時間一點一點的過去,雪越下越大,可前面還是一片寂靜,我甚至不知道輕寒到底去了哪裡,可耳邊除了落雪撲簌簌的聲音,還有越來越近的喧鬧的人聲。那些人,他們已經趕到了集賢殿外的台階下!

糟了!

輕寒還在大殿內,是不是要被他們發現了?

一想到這裡,我頓時也慌了手腳,急忙要往回走,可剛一邁出腳步,就看到前面驀地出現了一陣光亮,慢慢的在夜色中忽閃忽閃著,。

那是什麼?

我睜大眼睛,不知道前面到底怎麼回事,可那光亮卻越來越大,不一會兒橘紅色的光已經在夜幕中染開,幾乎照明了大片的房舍。

那是——

我仔細的看了一會兒,眼看著那光芒越來越甚,頓時呼吸一窒!

火!

那是火光!

怎麼回事,輕寒怎麼會在這個時候點燃火把,那些人不是已經要追上來了嗎?

我緊張的盯著前面,眼看著火光越來越亮,而我心裡也越來越沉,終於在那火焰竄出房舍的一刻,我窒息了。

火!

輕寒在放火!

集賢殿是宮中所有房舍中,唯一一個全是木製的宮殿,整座大殿的修築沒有用一根鐵釘,所以這裡不能有一點明火,甚至連焚香都不可以,而且,這裡是皇家教學的地方,也有不少的藏書,任何一點火星,都可能引起這裡最毀滅性的打擊。

但這一回——

我睜大眼睛,漆黑的夜幕慢慢的在我面前消退,而大火迅速的將一間房舍,兩間房舍,更多的樓閣被吞沒,一條火龍瞬間從殿內竄了出來,積雪化成的水滴落下來,被熊熊烈火吞沒,發出茲茲的近乎掙扎的聲音,卻仍舊不能阻攔火龍的狂舞,一瞬間它已經咆哮著吞沒了整座大殿,我的眼前騰的燃起了一片火牆。

這一刻,我已經完全僵住了,眼睜睜的看著大火在集賢殿肆虐,前面燃燒過的房梁因為沒有鐵釘的支撐,很快便垮塌下去,轟隆隆的巨響中,卻更加助長了火勢。

血紅的火光映紅的半個天空。

就在這時,一個身影出現在了火海中。

火光中的他,越發顯得消瘦而矯健,甚至連臉龐的輪廓都越發清晰起來,他的眼睛也被火焰照亮了。

我獃獃的看著,看著他站在那一片火海前面,彷彿也快要被火海吞滅了。

「輕寒——!」

聽到我的呼喊,他猛的轉過頭來,腦後高高束起的長發隨之揚起,被身後的火焰映襯著,也如同騰起的火焰一般。

恍然間,我彷彿突然感覺到,他,才是一場真正的火。

而我,可以在這樣的烈火中,浴火重生!

我已經不記得那場大火最後如何,只是當他走到我面前的時候,雖然火光衝天,可他的臉色,卻在這樣的火光中,越發的蒼白起來。

他慢慢的走到我面前,一把抱住了我。

用力的抱著。

可是,不知是不是我的錯覺,我卻覺得,這一刻,是我在支撐著他。

大殿不斷的垮塌下來,可火勢卻越來越大,我和他緊緊的相擁著,他在發抖,我也在發抖,兩個人用力的看著前面,只覺得炙熱的火光幾乎要將血液都烤乾一般。

我用力的咬著牙,聽著他的牙齒不停發抖打磕的聲音,不知過了多久,他顫抖著開口:「這一次,老師非把我打殘了不可。」

我抬起頭來看著他。

他低頭看了我一眼,甚至還笑了一下,可那笑容,也近乎是瀕臨瘋狂的邊緣:「他所有的古籍——」

「……」

難怪,火勢那麼快。

他點燃的,是傅八岱帶來的那些最珍貴的古籍,那些他珍藏了半輩子的曠世經典,都在這一場大火里,化為灰燼了。

傅八岱如果知道了,即使以他的涵養修行,只怕也要破口大罵,甚至有可能要吐血昏厥過去。

想到這個,我突然笑了起來,聲音顫抖著道:「你知道嗎,我過去,也經常惹他生氣,每一次他都恨不得把我打殘,可每一次我都沒有挨打,你知不知道為什麼。」

「為什麼?」

「裝不知道,」我抬起頭來看著我,哈哈的笑著:「裝成什麼都不知道,他打不下手的。」

他愣了一下,眼中彷彿閃過了一道精光,突然也笑了。兩個人就在這場火焰中對視著,神經質一般的笑著,好像要發瘋一樣。

在大殿全部垮塌之前,他還是帶著我走上了露台。

身後的火焰阻攔了追緝我們的人,可這不過是一時的,我和他到了這個地步,已經無路可去了。

想到這裡,我不由的哆嗦了一下,他牽著我的手,慢慢的走到了露台邊,回頭看了一眼,然後看著我,認真的道:「你不要怕。」

「輕寒……」

「你聽我說。」

「……」

我站在他的面前,真的乖乖的閉上了唇,什麼話都沒有再說,他低頭看著我,眼睛隨著火光不斷的閃爍著,彷彿有千言萬語,可在這個時候也真的來不及了。

他抬起手來,我以為他要撫摸我的臉,可那雙微微發抖的手卻伸到我的胸前,開始解開我的衣扣。

我一愣,不可思議的望著他。

他的手指並不靈巧,也不熟悉女人的衣裳,尤其在這個時候更是抖得厲害,廢了許久的力氣,才解開了一顆,然後,第二顆。

垂落的衣衫下,我白皙的肌膚一寸一寸的暴露了出來,在這樣漆黑的夜晚,閃著瑩白的光。

映在他的眼眸里,卻很快被吞沒了。

這,原本是夫妻之間,最狎昵親密的動作,只在床幃間的柔情蜜意,可現在他對我這麼做,卻絲毫沒有那樣的旖旎風情,相反,兩個人好像被困在絕境的困獸一般,呼吸中都帶著一股狠厲。

一邊解,他一邊看著我的眼睛,道:「這裡的大火,會把宮中所有的守衛都引來,這裡最靠近神祁門,那裡的守衛一定會全都過來。」

「……」

「你,從這裡過去,到神祁門右邊腳下的那個小屋子,會有人等你。」

「……」

「他會安排你如何出去,包括——如何離開京城。」

「……」

我看著他,只覺得胸口跳動的東西僵冷得厲害。

我一點也不吃驚,即使從來沒有想過,但我也沒有忘記,在鬼叔的渡來館外,他對我說過,他會安排。

藉助言無欲的力量將我從大牢里劫出,卻沒有冒險出宮,而是反倒往深宮的集賢殿走,因為在這裡點燃大火,可以引起追捕和附近所有護衛的注意,將他們引來,再讓我去神祁門找他安排好的人,就可以順利出宮。

他果然,已經都安排好了。

可是——

為什麼我現在的感覺,不是害怕,不是恍然,甚至不是感動。

我是恐懼!

他斷了自己的退路,可為什麼,從他的嘴裡所說的,都是我的路。

他呢?

他要如何?

我越來越恐懼,當他將長袍從我的身上脫下,只剩裡面單薄的裡衣時,我已經冷得全身都在發抖,他也感覺到了我的恐懼,從眼中,從呼吸中,從每一寸肌膚中透了出來,他的雙手慢慢的撫上了我的肩膀,掌心還帶著火焰的熱度,源源不斷的傳來。

卻無法傳到我的心裡。

「輕寒,你——」

他低下頭看著我,目光在火焰的照耀下閃爍著,可裡面有一些東西,卻始終堅定,從一開始到現在,都沒有改變。

他沉聲道:「輕盈,不是我。」

「……」

我用力的咬著牙,喉嚨里發出了掙扎的格格的聲音,好像一頭困獸被逼上了絕境一般,眼睛也被火光映得發紅了。

「你說過,你選擇的人,是我。」

「……」

「可我的選擇,不是你。」

「……」

「輕盈,我做不到,我做不到自己的第一個選擇是你。而你——應該去選擇一個把你放在第一位的,不管在任何時候,都會好好保護你,好好珍惜你的人。」

「……」

「我做不到最好。」

我的胸口已經冰冷了。

集賢殿的大火燒紅了半個天空,那些木樑也終於支撐不住,轟然垮塌下來,巨大的震裂聲響徹天際,彷彿也是在我的心裡,有什麼東西轟然倒塌,碎落了一地。

輕寒轉過頭去看了一眼,眼睛幾乎也有些發紅,但這一刻,他好像更加清醒了,轉過頭來看著我,他將一個東西塞到了我的手裡,可這個時候我已經晚了安全顧不得去看,只是用力的抓著他,卻被他硬生生的一點一點的掰開我的手指,指甲在他的手上劃出的長長的血痕,他好像痛得厲害,因為整個人都在哆嗦,鼻尖甚至也能聞到那種慘烈的血腥味,可不管怎麼痛,怎麼掙扎,他始終沒有絲毫的猶豫,當從我的手中抽出他的手之後,他一咬牙,猛地將我從露台上推了下去。

我整個人都驚呆了。

當我仰面從露台上跌落,風聲在耳邊呼呼響起的時候,我突然想起了什麼——

很多年以前,也有過這樣。

如同輪迴一般。

那個時候,我帶著決絕的心從船上躍下,卻被他救起,成就了我的一次重生。

這一次,我的浴火重生,也是因為他。

卻是以他,為終結嗎?

我睜大眼睛,用力的睜大眼睛,看著滿天星斗被火光吞沒的這個夜晚,看著他沉痛卻帶著決絕信念的眼睛,卻伸直了手也抓不到,只能看著他一點,一點的消失在了我的視線中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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當冰冷得如同刀刃一般的水湧上來,將我吞沒的時候,我的整個世界,覆滅了。